与老版相比,虽然技术上早非当年可比,但从剧情结构、人物刻画等各方面,实际上都比老版逊色不少。编导人员尤其没有搞懂的是,《水浒传》的两大基本特征,一是英雄气,二是市井气。英雄气这方面,虽然表现上仍然差了些火候,但至少编导人员还是在努力表现,而市井气就很差了,无论是那些英雄们还是配角们,身上都缺了这种很有日常生活的气息,所以显得是一个青春偶像版——但对《水浒传》来说,这实际上就是失败。
编导人员着墨、用力甚多的“三大淫妇”,阎婆惜、潘金莲和潘巧云,虽然要比老版里看上更年轻貌美,更青春活力,但他们缺了的恰恰是老版里的市井气。新版看上去在努力把她们的行为合理化,但显然分寸没有拿捏好,结果让几个“淫妇”显得并不淫荡,反倒很纯情,是为了爱情。但如果认真读过原著的人就都明白,三大淫妇要的绝不仅仅是爱情,还有更加日常化、市井化的欲望,既有对爱情的渴望,也有对钱财的贪婪,更有对欲望的放纵。失去其中任何一个层面,都会使人物显得单薄,也就缺乏纵深。
比如潘金莲对武松的感情,后人一直把这种感情理解为潘金莲爱上了武松。有没有这个可能呢 当然有。武松是英雄,潘金莲是美女,又有个武大郎这样的丈夫,对武松有爱慕之情完全是在情理之中的。但潘金莲并不是什么痴情烈女,更不是什么女性觉醒先驱,在武松那里受了挫折,她并不会像琼瑶剧里那样歇斯底里、要死要活,还可以再找别的机会。在一棵树上吊死,为了一个人就寻死觅活,在潘金莲那个时代不太有,潘金莲这样出身低贱的人更不可能。还要说明的是,在那个年代,真正非你不娶非他不嫁的,往往不是因为爱情,更多的恰恰是封建婚姻的媒妁之言、父母之命。
对潘金莲来说,首要的是活下去,在满足了这个要求之后,她的要求是活得更好一些,再然后才是爱情。潘金莲对武松的感情既有对英雄的爱慕,也有更实际的考虑,不仅是武松看上去比他哥哥要更加像个男人,更因为武松是官府里的人,能让她的生活更好。她的欲望是混杂在一起的。阎婆惜在这一点上表现得层次更分明一些。宋江为她赎身,解决了生存问题;买了房子把她养起来,生活不错;然后她才开始要求名分和身体欲望的满足。
“淫妇”们如此,英雄们实际上也如此。《水浒传》里的英雄除了少数人以杀人越货为快事,大多数人都是被“逼上梁山”的。而被逼上梁山也就意味着,如果不是被逼得没有退路,他们是断断不会上梁山的,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委曲求全。
林冲就是这样的典型。完全是因为飞来横祸,被人陷害,从中高级军官一下子变成了“贼配军”,他还是指望着能安生度日,等着皇帝大赦,或者刑满释放了,他再回去继续过他的小日子去。不是他意外在山神庙里发觉,高俅是要置他于死地,他是不会出手杀人然后上梁山去的。
武松也一样。武松是先找了证据去找知县,希望知县能秉公执法,知县收了西门庆的钱财,不能为武松做主。于是武松自己报仇,杀了人,为他哥哥报仇。但他还是没忘记先让人做见证,准备好笔墨纸砚,让邻居帮他把王婆和潘金莲的口供都记录下来,这显然是希望知县能在判决时从轻的。——复仇是有一定的正当性的,即使违法,也可以减等论处。杀完人就去投案自首了,争取宽大处理。结果是刺配孟州。他到了孟州,也不绝望,还是认真过日子,一直到大闹飞云浦,才真正意识到了,别人是不想让他活了,于是大开杀戒。
还有杨志。可能很多人觉得杨志太没志气了,就是死气白赖地想做官,就是个官迷。但如果回头想想,其实也不难理解。杨志的出身是什么 书上交代,是金刀令公杨继业的后代,也就是我们所知道的杨家将。出身于这样的一个声名显赫的家族,世代以忠君报国著称于世,到杨志这一代,虽然没落了,但本能的想法也肯定还是先努力恢复祖先的荣光,延续家族的这个光荣传统。直到在黄泥岗上辈劫了生辰纲,别人还要栽赃于他,他算是明白了,他根本没出路了,只有上山落草。
也就是说,林冲、武松、杨志这样的人,至少本身不能算是坏人,起码不是像当强盗的人。他们即使常常觉得自己怀才不遇,被埋没了,也还是愿意像绝大多数人那样过着小日子等待机会的。只是真正发现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,才只好毅然决然上了梁山。什么是最坏的时代,最坏的社会 这就是。坏人当道,好人没有出路,不仅是想做好人而不得,想做英雄而不得,就是普通小老百姓的生活,他们也没办法过下去了,那就要另找出路了。
被逼着上山做了强盗、显出了“英雄”的真面目,当了强盗,真的做起了“坏人”。即使到了这一步,上了梁山,也是为了求活,而不是求死。但这么多被逼着露了真面目的“英雄们”既然聚在一起了,他们就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出路了,也要发挥更大的社会作用了。
聚义之后,摆在梁山的头等难题就是,往哪里去 是继续造反,像李逵说的那样,“杀进东京,夺了皇帝的鸟位”,还是像宋江说的那样,“早早招安,给兄弟们谋个好前程”
水浒传的背景是北宋末期。北宋的一个特点是真正的农民起义不多,多数情况下都是很快就会被官府或剿或抚,加以消灭。而且多数农民起义军的出路都不错,除了少数领头的人,其他人都可以在成功转型为官军,吃上皇粮。所以,宋朝流行一句话,“若要做大官,杀人放火受招安”,先造反,然后接受招安,是做官的终南捷径。从这个角度看,宋江的投降主义路线虽然现在看起来十分可恶,但在当时,所作的选择其实也符合理性人的假设。
所以,梁山打起来的旗号是“替天行道,除暴安良”,意思很明白,反贪官不反皇帝,“杀尽奸佞,重扶朝纲”,就是要重建一个没有坏人、好人能有出路、能安安生生过日子的社会秩序。
除暴就是要杀完天底下的坏人,这是破坏旧秩序,不难;难的是安良,也就是建立一个新秩序。新秩序怎样建立起来呢 不管怎么说,光靠杀坏人建立不起来。坏人是杀不完的,杀了这一茬,还会有另一茬成长起来。用我们现在流行的话说,就是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,从体制上解决问题,根除产生坏人的土壤。
那么,如何根除这个土壤呢 就要压邪气,扶正气,让好人敢做好人,让坏人屏气敛声,进而压制坏人,保护好人,扶持好人,建立一个有正气的社会。而这样的社会风气的形成,端赖乎宣传。所以孔子晚年删订诗书,总结说,“诗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思无邪”。在孔子那个时代,诗实际上就是大众文化,功能相当于现代传媒,所以孔子讲诗教,反对非礼之言、非礼之动、非礼之事入选。
回头再说《水浒传》。其实《水浒传》的全称应当是《忠义水浒传》。没了忠义二字,水浒就只是一群草莽英雄占山为王了。但《水浒传》不同于现代武侠小说的地方就在于,他们反贪官不反皇帝,造反但不反对社会主流意识形态。梁山上的杏黄旗上的“替天行道”四个大字中的道,其实就是忠孝节义这些在当时已经“思想解放”了的人看起来十分迂腐的观念,梁山上的英雄好汉们仍然奉为圭臬。别人已经不相信这些主流价值观了,而他们依然信,所以他们过不下去,他们上梁山造反,就是要重新恢复这个价值观的主流地位。
对梁山好汉来说,造反的目的就是打黑,宋江改制竖起杏黄旗,上面写着“替天行道、除暴安良”,这就是唱红。所以,打黑与唱红是同一件事的两面,宋江的做法是对的,两手抓,而且两手都很硬。李逵砍了杏黄旗,他就要杀李逵。这不是砍倒了一面普通的旗帜,而是砍倒了梁山的核心价值观。即使是做戏,宋江也要把功夫做足,让梁山上的人们都知道,唱红不只是说说而已,而是要标明,他是有决心、有能力来维护这个核心价值观的。
没有意识形态,梁山好汉就只是一群强盗,而有了替天行道、除暴安良这个意识形态,就变成了一个政治秩序的建设性参与者。光有意识形态,造反没有希望成功,但没有意识形态的造反一定不能成功。所以,马克思虽然只是在书斋里造反,但他开创的意识形态改造了这个世界,而那些没有意识形态的造反都已经成了往事。